吳方友
今天的鹽場人,吃飽了,穿暖了,好日子就像一棵樹天天在拔節(jié),但鄉(xiāng)愁卻無處安放了。要想望得見山,看得見水,留得住鄉(xiāng)愁,實在是一件叫人犯難的事。原來的百里鹽灘,現(xiàn)在都被一片又一片工業(yè)園替代了,原來的由舊時八卦灘,后又轉成塑苫池構建的鹽池長廊,現(xiàn)在早無影無蹤了。在鹽場土地上長存千載的生產方式被指為低產低效,那么就開發(fā),鹽場鄉(xiāng)愁就這么被連根拔起了。
鹽場的鄉(xiāng)愁,是一種什么樣的鄉(xiāng)愁?。?/DIV>
鄉(xiāng)愁是有顏色的。屬于鹽場的鄉(xiāng)愁底色是藍色的,構成這底色的是浩瀚無邊的大海,是萬里無垠的藍天,還有襯托它的朵朵白云。鹽場的鄉(xiāng)愁又是綠色的,綠色生態(tài)的用天然海水日曬制鹽的古老生產方式,天天醞釀著綠色,批發(fā)著綠色,搖曳著綠色而清純的身姿。你若生在鹽場,長在鹽灘,鄉(xiāng)愁是百里鹽灘上看不盡的“大漠孤煙直,長河落日圓”。你若長駐在鹽場,鹽灘那星羅棋布的鹽田,讓人直把“岸上的海”,當作自己眼中最美最美的風景畫,心中念念的最好最好的詩,并一萬次地發(fā)愿,要讓一顆心永遠就在這海中航行,即使時間老去、鬢毛已衰,也要讓一把老淚落在故鄉(xiāng)的一杯濁酒里。因為這杯濁酒里,看得見鹽場親親的顏色。
鄉(xiāng)愁是有味道的。屬于鹽場鄉(xiāng)愁的味道,是咸的氣息,咸的水,咸的鹵,咸的淤泥,咸的土地,咸的季風,咸的呼吸,咸的鹽晶,咸的親情和友誼,咸的品質、氣質和教養(yǎng)。在鹽場人的心目中,看你這個人夠不夠味,主要看你身上有多少咸味,從你的身態(tài)心態(tài),言談舉止,待人接物上,看你有沒有變味,看你是不是為人忠厚,誠實善良,真心待人,古道熱腸;看你是不是艱苦樸素,勤勞肯干,吃苦在前,不計名利;不論在哪里都為了鹽場,不論做什么都想著感恩,這就叫“鹽場本色”,這就是鹽場鄉(xiāng)愁的“原汁原味”,這就是按“鹽場人”標準選擇的可愛的“真心和尚”。
鄉(xiāng)愁是有傳承的。根據我對鹽場史的一項研究,淮北鹽場形成的歷史有6千年之久,不消說,連云港的人文始祖伏羲、女媧、大禹等,其實就是淮鹽的人文始祖,也是華夏民族的人文始祖。我還有10多項饒有興味的發(fā)現(xiàn),舉個例子,“誠信”這個詞是我們淮鹽人的創(chuàng)造,它來源于這樣的一個事實:史前時,伏羲的四個兒子在連云港的旸谷山頭觀測日昝,需要立表測影,于是創(chuàng)造出一種天文儀具,叫做槷(圭)表,這種槷表比較完美地解決了在天時不期而至、且又恒久不變、卻無法確定觀測標準和確立準則的大問題,從此建立了一套了不起的天文時空體系?!犊脊び洝そ橙恕酚涊d:“置槷以縣(懸)視以景(影),為規(guī)識(志)日出之景與日入之景”,說的就是這個故事。始祖?zhèn)儾⒂纱颂岢觥爸列湃鐣r”的人倫道德儀范,將時間視為誠信的象征,古人有成語“男子之槷”和“女子之槷”,就是要求不管男還是女的,都要像槷“至信如時”那樣講忠信,淮鹽人提出“誠信”的時間約在西周至東周之間。誠信是淮鹽人精神的最早源頭,它同淮鹽曬制技藝一樣,構成淮鹽人最寶貴的遺存。每個淮鹽的后來人,都應該明白,這才是我們最大的文化遺產,最大的鄉(xiāng)愁。
淮鹽人的鄉(xiāng)愁不是空的,它用各種具象和物象走進你的心中。這鄉(xiāng)愁,囊括了哪些東西?依我看,有許許多多的物和事:它是廣袤鹽灘,是鹽灘邊的胖頭河、鹽河水,是鹽灘頭的狀可摩天的鹽廩,是鹽廩下憨厚勞動的男工女工,是鹽灘上的推鹽車、戽水斗,拐水車,是大銑、刮板、大扒子;是小榔頭,小石磙、小扁擔,是一天到晚旋轉不停的風車;是鹽灘溝里的沙光魚,小白蝦、丁魚和丫鯉,是每逢秋冬來鹽灘頭覓食的鷗鳥和雁們,是一群又一群很潑皮的鹽場少年,到河里溝里洼地里水庫里捉魚捉蝦踩蜆子,鉤蟹子,摸八爪魚,挑小罾的漁歌晚唱;是每逢刮風下雨,人家到屋里躲雨,我們卻到外面去演一場搶鹽保鹵的濕淋淋“鄉(xiāng)戲”,是一到防汛季節(jié),成群結隊的男女老少去海堤上夯堤護堆的危險往事。還有的是欸乃一聲,從鹽河岸上起錨,撐篙、抽跳離岸,滿載鹽晶南來北往的長長的船隊,是遇船隊開來趕緊將河面上的跳磨掉放行的看跳人,是千家萬戶都靠拿水工的水船吃水排隊挑水的場景,是那一眼兩眼長年累月不知疲倦地涌出泉水滋潤萬千鹽場人的老井;是那搭建在鹽灘的高屋基上的一排排老圩子的屋,雖然低矮局促窄便,但卻是一代又一代的鹽場人就從這里魚貫而出,埋下衣胞的地方;有時候,鄉(xiāng)愁還有更迷人的:一個說書人,拎了一把銅鑼,一只小斑鼓,在圩子里叮咚,鏗鏘地說唱,也有那唱戲的,扭一扭小花船,唱一出《王婆罵雞》《皮秀英四告》等淮海戲的經典,一把一把地將簇簇藝術花瓣灑在灘頭上,逢到此時,鹽場人就如同過節(jié)般高興,這些就是淮鹽人最親近最難以忘懷的鄉(xiāng)愁,從來不用提起,永遠不會忘記。
鄉(xiāng)愁何其之多,鄉(xiāng)愁何其珍貴,而鹽場人的鄉(xiāng)愁又是何其令人無法舍棄。這一份鄉(xiāng)愁涵蘊的地方,曾經以其創(chuàng)造的天價財富,撐住了中國史上一個又一個王朝,也曾為今天的國家創(chuàng)造過無量的財富。而今這鄉(xiāng)愁竟無放安放,是人意,還是天意,誰能給出一個確切的解?我在想,鄉(xiāng)愁不是宗祠,但它卻是人們的根和“你從哪里來”的基因,面對我們應該留住的鹽場人的鄉(xiāng)愁,該怎么想,該怎么做,才能對得起淮鹽人的列祖列宗,對得起這份情義無價,青史留名的鄉(xiāng)愁——這是用任何一個最大的博物館也盛不下的千古鄉(xiāng)愁啊。